宁都师范人和事
luyued 发布于 2011-02-19 01:33 浏览 N 次宁都曾经是毛主席的伤心之地。
那是在1932年,苏区中央局在宁都召开会议,史称“宁都会议”。就在这次“宁都会议”上,毛主席被解职,致使他跌入革命生涯的最低点。宁都,在毛主席的记忆中肯定是灰色的,以至于在三十多年以后,毛主席对“宁都会议”仍然是耿耿于怀。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红色革命根据地的排行榜中,瑞金是红都,当仁不让排序第一,紧接着,兴国是将军县,于都是红军长征的始发地,广昌、会昌都入了毛主席的诗词……唯有宁都,因其地位尴尬,不免就有些灰头土脸。
好在有赣南八县的最高学府设在此地,多少也算给宁都长了一点脸面,这最高学府就是江西宁都师范学校。
宁都师范历史悠久,但在“文革”中也停办了若干年。到了1974年初,沉寂数年的宁都师范开始恢复办学。第一批学员从赣南八县农村学校的代课教师和江西农建师九团的农工中招收,依当时流行叫法,这些学生就成了宁都师范的首届“工农兵学员”。
在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工农兵学员”们从鄱阳湖畔的农建师九团出发,驱车一天,来到梅江岸边的宁都师范。那时,宁都师范原有的校舍已被当地驻军占用,学校只有三处建筑:一处是办公小楼,一处是教室兼宿舍的二层小楼,一处是食堂。教学设备相当简陋,仅有一些课桌椅而已。虽然简单,但教学活动尚能有序进行。
记得第一课是入学教育。学校领导谆谆教导说:工农兵学员既要上好学校,更要管好学校,万万不能“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结合宁都师范当时具体环境,这样的教育不免有点搞笑,因为以宁都这样的旮旯县城,以宁都师范这样的简陋学校,不知“洋”在何处,学员在此求学,如何得以变“洋”。彼时的宁都师范,倒是有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从军垦农场出来的这一批学员,绝大多数觉得到宁都师范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为当时与宁都师范一起到农场来招生的,还有南昌、赣州等真正的城市学校,相比之下,许多人对宁都师范不屑一顾。比起上名牌大学,去大中城市,宁都师范几乎就是不入流的地方。选择宁都师范,纯粹就是想尽快脱离沉重、压抑的劳作生涯。不过,大家都明白,“入学教育”也就是一种形式罢了。
例行的入学教育之后,常规教学活动开始。学校的课程安排是以相当于高中文化的水准为起点,这可难倒了绝大部分小学还没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多数人上课如坠迷雾,只觉得满脑子糨糊。政治、语文类的文科还能勉强对付,若是碰到数学、物理类的理科,只能和上课的老师彼此“对眼”,言者自言自语,听者边听边忘。虽然学校根据实际情况做过调整,但由于多数学员没有基础,这样的调整收效甚微。好在那个时候没有应试教育这一说,整个学期居然没有一次考试或测验,懂和不懂一个样,学和不学一个样。
虽说没有压力,不用减负,但要静下心来安坐在教室,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届学员大多数人的课堂体验止步于小学的五、六年级。虽有初中毕业生的头衔,但“文革”中的求知经历完全是一片空白。在“广阔天地”摸爬滚打多年以后,如今再来到久违的课堂,竟有很大的不适应。
很多人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在田间劳作,散漫惯了,现在教室,如坐针毡,很难耐下性子。特别是抽烟成瘾的男同学,四、五十分钟一节课的时间对他们来讲实在是太过漫长,只待下课铃声一响,教室内外就烟雾缭绕,星火点点。更有甚者,烟瘾上来,就在上课时间吞云吐雾。
这种比田间劳动轻松不了多少的读书,没有维持多少时间,学习形式就有了改变。在“开门办学”思想的指导下,课堂从小小一间教室转向广阔无垠的社会。
在宁都师范经历了二个学年共四个学期,其中,传统的课堂教学是一个学期,到宁都长胜公社学农是一个学期,到兴国画眉坳钨矿学工是一个学期,到于都农村进行义务教育普及情况的普查是一个学期。这样的教学安排,非常符合当时教育革命的理念。今天,我们平心静气地回过头来看待这段经历,依旧能感受到社会这个大课堂的精彩和繁杂,是学校传统课堂教学所不能比拟的。
在徒步学农的崎岖小路上,我们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盛开;在深入钨矿的狭长坑道里,我们看到粉尘弥漫的作业层面;在跋涉乡间的沟沟坎坎中,我们看到农村教育的真情实景。我们确实是学到了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但是,作为培养农村师资的专门学校,当时学校没有任何教育理论、方法等知识的传授和学习,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从某种意义上说,掌握必要的教育理论,比学习一般的基础知识更重要。
由于不懂教育学、心理学等专业知识,我们在以后的教学实践中走了不少弯路,出现过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状况。
有一位同学在临近毕业时,被指定作公开教学展示,公开课安排在宁师附小低年级的一个班级进行,课题是“喜庆最新指示发表”。那个年代,最新指示的发表是一件值得欢呼的头等大事,一般都在晚上八点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向全国人民广播。这位同学设计了小红一家人是如何聆听、欢庆最新指示发表的。当把准备好的内容讲完,这位同学发现时间还绰绰有余,怎么办呢?情急之下,该同学先是模仿小红家桌子上自鸣钟的报时声:“噹、噹、噹、噹……”,他尽量让钟声悠扬绵长,从下午五点慢慢敲到了八点,时间确实耗去不少,但离下课为时尚早,而要再敲九点已是不可能,于是,主席的最新指示只得发表。接下来,该同学就逐一扮演小红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一干人等是如何庆祝的。只见他在讲台上又是唱,又是跳,连扭带喊,累了个半死。还算好,没等轮到小红的弟弟、妹妹表演,下课铃声响起,于是,上课的和听课的都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亏得那些小屁孩不懂课堂教学,觉得今天这老师上课真有趣。而那些听课的老师却是哭笑不得,无从说起。
虽然这位同学课堂教学的“处子秀”以失败收场,但他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教学机智倒是很有些无师自通的天份。
在宁都师范就读二年,接触到众多师长,其中不乏个性鲜明者。
班主任朱扬德老师,带班二年,班主任工作中规中矩。
记得入学之初,正是全国范围批林批孔运动鼎盛之时,专教政治的扬德老师在课堂上为我们指点林彪在辽沈战役中的种种失误。为提高教学效果,扬德老师亲绘辽沈战役示意图挂于黑板,上课时,他手指图示,娓娓道来,很有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气度。受其情绪感染,当时我还曾在课桌下为扬德老师造像一枚。
扬德老师有很强的政治敏锐性。自进宁都师范后,因觉得理科基础欠缺,我与班上一同学相约每天清晨五时左右,赶在大家起床之前到教室自修相关知识,遗憾的是没过几天,就被扬德老师知晓,于是采取果断措施进行阻止,避免了我等误入“白专道路”的歧途。
语文李兆生老师不苟言笑,感觉是傲气、傲骨皆具。兆生老师做事认真,一点一划不容马虎,我至今仍保留有兆生老师当年批改的作文本,他将文章中的错别字一一圈出,绝无遗漏。
印象最深是兆生老师讲授鲁迅先生的小说《药》,据说兆生老师因教学这篇课文出彩而出名。至今犹记得兆生老师比划小说中描写华老拴出门买人血馒头时用手按捏口袋中银元的动作。每回想起兆生老师,脑海中就会定格在这一镜头。
语文课上趣事不少。一次,一位同学被叫起朗读课文《药》的片段。课文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道:“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这里的“咳”为“咳嗽”的“咳”。不巧的是,这“咳”字被印在了翻过来的下一页,该同学最后是这样念的:“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咳”字被念成“hai”。这位同学断句有趣,读音有趣,引起课堂一片笑声。又有一位同学在朗读高尔基的《海燕》时,将“乌”字和“鸟”字“混搭”:“在苍茫的大海上……它叫喊着,就在这乌儿勇敢的叫喊声里,鸟云听出了欢乐。”顿时,全班同学也感到了欢乐。
如此这般,让兆生老师领教了这群“不学无术”的学生的幽默,并为略显沉闷的课堂增添一些活力。据说兆生老师后来被评为江西省语文特级教师。做学问至此,也算是有所建树了。
数学蔡师智老师,粗看颇有商人气质。师智老师是广东侨乡汕头人,他的穿着打扮很“潮”。在那个大众百姓的服装颜色均以“蓝、绿、黑”为基调的年代,师智老师如归国华侨的派头别有一番“腔调”。据说师智老师到宁都执教,与五十年代的“反右”运动有关,不幸走了命运中的背字。
师智老师上课有二个显著特点:其一,教学方法灵活,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能和学生形成良性互动,最大限度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他讲课逻辑推理很强,层层递进,很少拖泥带水。其二,师智老师能与学生形成更为融洽的关系,即使在课堂上,他也不会以强硬的形象示人。因为也是瘾君子的缘故,课余时间师智老师常与抽烟的学生互递烟卷,情感上不觉又靠近了几分。这么多年过去,估计师智老师已是耄耋之年,不知现状如何。
美术吴本清老师,给我们最初的震撼,是他写得一手无懈可击、如同印出来的楷体字,大家惊叹,这些字是如何用毛笔写出来的。那时的宁都城里有个传统,每逢有重大政治活动,各单位必要在街头展示各类专栏。宁都师范的专栏一般都是由本清老师与另一位美术教师陶涛先生领衔制作,陶涛先生擅长国画,此二人合作,可谓珠联璧合。每逢有宁都师范的专栏展出,总会引起街头轰动,姑且不论内容,光看那些字和画,即令人叹为观止。
本清老师上课,言语不紧不慢,举止温文尔雅,“腹有诗书气自华”,施施然隐约已有大家风范。八十年代中期,我曾向本清老师求得墨宝一幅,其录陆游七言律诗一首赠之,诗中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本清老师长期潜心躬行,不断探索进取,奋力超越自我,在书艺方面汲百家之长,终自成一体。如今,他身为赣南书法学会主席,已执赣南书法界之牛耳。
音乐游泳源老师,据称已跻身著名指挥家行列。泳源老师五官高低凹凸有致,脸部轮廓线条清晰,立体感特强。更兼一头长发,极具艺术特质,一见即过目不忘。从泳源老师那里,我知道了艺术家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可以成为经典的艺术造型。
泳源老师常年穿一件中式对襟外套,仿佛与西洋的指挥艺术浑不靠谱,很难想像他穿上燕尾服将会是什么模样,像贝多芬?像肖邦?应该是像游泳源吧?
激情是音乐家的基本素质,初次见识泳源老师的激情,是在刚入学的开学典礼上,泳源老师登上一把椅子,如同鹤立鸡群,只见他舞动双臂,激情四射,如痴如醉。后来,见多了中、外音乐指挥,我才明白,一头长发对于音乐指挥是多么地重要,当激情飞扬之时,头颅俯仰之间,长发和指挥棒会具有相同的作用,小泽征尔,汤沐海,陈燮阳,……,游泳源,人人都将长发的功能发挥到极致。
美术严雪麟老师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从赣南师专艺术系毕业后,分配到宁都师范执教。因年龄相近,加上我对美术饶有兴趣,因此与之接触的时间相对就比较多些。雪麟老师非常勤奋,总看到他端坐画架前不停绘画,虽然都是以临摹为主,但其坚持不懈的精神令人钦佩。我想,以雪麟老师的勤奋,如果一直坚持到现在,可能已经是蜚声画坛了。与雪麟老师虽然年纪相仿,但碍于师生名分,不免显得矜持,从而影响到在思想和知识领域的进一步交流和沟通。纵然如此,我的许多美术方面的基础知识,都是在雪麟老师处获得,可谓受益匪浅。
工宣队员刘师傅,响应伟大领袖“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号令,来到我们班级指导教育革命。刘师傅浓眉大眼,一脸正气,他笃信“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按他的推理,一百个人里面必有五个坏人,三个人当中定有一个右派。刘师傅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凡事爱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加以分析,每当他义正词严地提醒:“你要做那百分之五吗?”面对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我们都会噤若寒蝉,作声不得。
人生充满变数,许多转变也就是在一瞬之间。比如,一名年轻的优秀工人,如果是作为“工宣队员”来到学校,就能领导一切;而当作为“工农兵学员”来到学校,他的一切就只能被领导。如此悖论,也就是在那个年代可以出现。
在宁都师范的时光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峥嵘岁月,难以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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